{"ObjectType":101,"Sequence":1726,"PreHash":"B4B3059FD138CE78363D26F20C8CC446","Content":"\r\n\r\n# 《金瓶梅》的失控时代\r\n\r\n[ 新潮沉思录 ](javascript:void\\(0\\);)\r\n\r\n__ _ _ _ _\r\n\r\n以下文章来源于邬言惠语 ，作者懒残僧\r\n\r\n\r\n**邬言惠语** . 如是我闻\r\n\r\n\r\n\r\n文 | 懒残僧 \r\n\r\n \r\n\r\n \r\n\r\n今天是一篇关于 《雪隐鹭鸶》这本部的书评。\r\n《雪隐鹭鸶》这部书的副标题是“《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简而言之，是一部《金瓶梅》的评鉴书。我从今年2月份被朋友拖去某个读书会，这个读书会基本都是读一些虚构类故事书。其中正好组织者在读《金瓶梅》，为了和她有共同话题，我读了不少《金瓶梅》的评鉴。《金瓶梅》无愧是“天下第一奇书”，就算已经不再参加这个读书会，我也依然在找各个版本的《金瓶梅》评鉴来看。在我看来，这是绝不亚于《红楼梦》的著作，只是碍于题材敏感而难以传播罢了。 \r\n\r\n \r\n\r\n \r\n\r\n \r\n\r\n \r\n\r\n至于《金瓶梅》到底“奇”在哪里？本书的作者格非在前言中写道：\r\n“《金瓶梅》所呈现的十六世纪的人情世故与今天中国现实之间的内在关系，给我带来了极不真实的恍惚之感。这种感觉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我甚至有些疑心，我们至今尚未走出《金瓶梅》作者的视线。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些，或许正是四五百年前就开始发端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大转折的一个组成部分。” \r\n\r\n \r\n\r\n实际上，读了这么多版本的《金瓶梅》评鉴之后，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书中的人物跃然纸上，仿佛是二十世纪的现代人。清州和魔都恍惚间重合在了一起。而格非正是给这种感觉作出解答的人。 \r\n\r\n \r\n\r\n首先我们知道，《水浒传》写至第二十一回末尾，武松开始出场。叙事由此转入武松正传，至三十一回结尾，被称为“武十回”。《水浒传》中记载，武松是山东清河人氏，路过阳谷县景阳冈的时候打死了猛虎，于是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在阳谷县正好遇上了卖炊饼的哥哥。而《金瓶梅》和《水浒传》在武松的问题上属于花开二枝，内容结构大致相同，只是做了许多细节的修改补充。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重要修改。就是《金瓶梅》的故事中，整个武松杀嫂的故事发生地点，不在阳谷县，而在清河县。 \r\n\r\n \r\n\r\n\r\n\r\n \r\n\r\n在《水浒传》中，清河县和阳谷县相邻，而阳谷县地处穷乡僻壤且有猛虎出没。在《金瓶梅》中，清河县和临清县相邻，元代大运河正式开通后，临清就是运河航道的重要枢纽之一，是经济繁荣、商埠云集、船只汇聚的大码头。临清是比清河更为理想的一个舞台。《金瓶梅》行文中正面或侧面描述临清的文字相当多，甚至有意将清河和临清混为一谈。由于和经济中心相邻，小说中清河也就成了一个众多衙门的所在，各种达官贵人、皇亲国戚都在清河出没。所以西门庆后来混上了清河的理刑千户，掌管刑狱，实权着实不小。\r\n\r\n \r\n\r\n《金瓶梅》作者对于清河和临清的重叠有着三种写法。一是实写临清，主要是后二十回，舞台就直接由清河转为临清。二是实指临清，主要是前八十回，提及临清的文字多达十余处。三是移花接木，许多原来属于临清的街巷、官署、卫所、寺庙等一并挪入清河。比如西门庆指挥伙计去杭州织造衣物给蔡太师祝寿，经过临清时就要办理过税。西门庆与亲家出资一万两从杭州贩卖丝绸，给临清钞关的钱老爷行贿后逃税三百三十两，货物畅通无阻。而临清，从永乐九年开始便是八大钞关之首。北至北京，南至江南、湖广的重要枢纽。万历年间，临清钞关每年所收的税款高达八万余两。\r\n\r\n \r\n\r\n西门庆正是仰仗着大运河做生意。他作为“山东第一财主”，不仅从事长途贩卖，其商船常年来往于南京、扬州和杭州一带，而且在清河本地开设了生药铺、绸缎铺、典当铺等诸多店铺，偶尔也承包一些朝廷的买卖，还通过勾结官僚换利。就拿书中“支盐”的情节来讲，蔡状元曾受过西门庆恩惠，如今担任两淮巡盐，于是为了报答西门庆，就让西门庆提前一个月“支盐”。要知道，在明时淮盐需求量极大，供给量严重不足。当别家还在卡审批等支盐的时候，西门庆已经提前一个月在市场上卖盐了。这并不违反当时的“开中”法，却堂而皇之地输送利益。\r\n\r\n \r\n\r\n然而清河县里并非西门庆一个商人，可谓人人皆商。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除了妓女和仆从，可分成两类，一类是商人，一类是官员。而书中大多官员也从事着商业活动。比如周守备就出资在临清经营了“谢家酒楼”，而西门庆既是官员又是商人，他的姻亲也都是商人。小说开头的“热结十兄弟”，“帮闲”本质是商业经纪人。西门庆的仆从也都是精明能干的商业买办。小说中涉及下层，也都是小贩或者掮客。比如武大郎卖炊饼，而王婆先开茶馆后开磨坊。两位尼姑以宣讲佛法造访西门家兜售经卷。就连住在清河县的老太监，也经营着砖厂。 \r\n\r\n \r\n\r\n小说对农事稼穑完全没有涉及，更不用说正面的展开描述。在以农耕文化为主导、城市与乡村混杂交错的传统社会，这种修辞是颇不寻常的。人人皆商的极端情景，反映了临清或者以临清为依托的北方城镇经济的繁荣——南方的丝绸、稻米被源源不断地运来并转送到北方各地。同时，经济的繁荣也导致了商业意识到觉醒，极大的改善了传统商人“四民之末”（士农工商）的处境。在商业经济影响下，新的社会道德逐渐形成，对传统中国社会的伦理只需产生巨大的冲击。它作为一个时空上的特例，孕育出了全新的商业文化和价值观。 \r\n\r\n \r\n\r\n而本书的主角西门庆，出身和封建社会的传统宗族相去甚远。他既无父母在堂，也无兄弟相伴，更没有从祖先那里继承一丝半点的亲族关系。他从父亲那里获得的唯一遗产，仅仅是生意的本钱和生药铺子。他就好比是一个穿越者，孤身一人来面对当时的整个社会，并着手构建自己的全新的社会关系网络。表面上，西门庆家大业大，其实，他后来数量庞大的家族成员与复杂的社会关系，大部分都由妻妾和伙计们携带而来。西门庆来到世界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一是不顾一切地积攒金钱；其二是利用这些金钱所得，取得良好的社会地位并纵情声色。这恰好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的普遍特征。 \r\n\r\n \r\n\r\n\r\n\r\n \r\n\r\n在小说中，西门庆虽然涉及生活上的事肤浅且愚痴，处处受蒙骗。然而若是与官场人物，特别是商业伙伴和合伙人打交道，涉及现实可能都经济利益时，西门庆便立刻脱胎换骨，变得精明老到、果敢无情，几乎没有任何失算，仿佛专为金钱所生。他的金钱观是“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r\n”这话仿佛出自现代资本家之口，比如自洛克菲勒或者卡内基。他的钱款的主要去向，除了官场行贿送礼，便是再生产性质的投资，通过流通或流转，进入钱生钱的运行轨道。\r\n\r\n \r\n\r\n然而西门庆对待金钱的态度又与传统守财奴不同，比如严监生、阿巴贡或者葛朗台。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在生意场上精于算计、锱铢必较，在官场上贪墨狠毒、不顾人伦，然而他在朋友家人面前，却是一掷千金的仁义与慷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通过挥霍在社会、官场、朋友圈和家庭之中建立某种权威。西门庆与他人的关系，构成了一种全新的经济依附关系，而非传统宗族和道德关系。他作为恶人的“乐善好施”，为自身存在价值提供了有力证明，为他带来了“大善人”的美誉。他不仅需要自己过上奢侈的生活，某种意义上更希望别人对他这种生活产生羡慕，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在这样一种自适而满足生活状态下，他刻意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慈善家，来虚伪地重建自己的人格。\r\n\r\n \r\n\r\n在西门庆的经济依附圈内，值得一提的，是西门庆与伙计的关系。书中的伙计不同于现今社会的“职业经理人”，也不同于临时雇佣的人力和帮手。这些人兼有家人与合伙人、生意伙伴和雇工等多种身份。伙计们要么住在西门大院的偏屋厢房，要么住在狮子街的铺子里，与西门庆似乎是一家人。他们通常称西门庆为“爹”，西门庆也待他们如家人。伙计每次外出经商，西门庆都会给碎银让安顿家小。一旦货船返回，西门庆必然要摆下宴席为伙计接风洗尘。西门庆常常让应伯爵带着他们喝酒逛妓院。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逢年过节，西门庆还给这些伙计送礼。伙计央求西门庆办事，则分文不收。做生意有了利润，先给伙计分成。\r\n\r\n \r\n\r\n伙计们的妻子也称西门庆为“爹”，“西门老爹”亦可随便与这些伙计的媳妇们上床——伙计们大多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甚至乐观其成。对这些伙计们来说，西门庆显然具有“家长”的风范与威严；对于西门庆来说，这些伙计也明显有家庭成员的影子，受到西门庆的照顾和保护。这种“伙计制度”，是在法律缺失、诚信不足恃的社会环境下的一种权宜之计，从儒家传统伦理中借用了家庭的兄弟情义，应用至友朋伦理。这就好比现代社会所谓的中国式企业的管理或经营模式，并非仅仅依靠直系或旁系亲属进入企业的管理层，对企业加以控制，同时也要求对非亲属企业成员给予家人式的关切，并与之建立一种超越企业关系的特殊亲情与认同关系。 \r\n\r\n \r\n\r\n《金瓶梅》中虽然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契约，借款有借票，雇佣有契据，合伙有合同，典当有当票，盐引有勘合，买丫头有文契，就连投靠亲友也有“投靠文书”。然而契约系统只能靠商业伦理下的道德自觉，从根子上是靠不住的，所以宋明商业萌芽之后就有“伙计制度”的出现。然而《金瓶梅》写作的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渐渐为赤裸裸的金钱和功利关系所取代，道德溃败已达于极端化的可怕境地，使得引入亲情伦理的伙计制度也徒有其表。西门庆所构建的家族体系充其量只是心理安慰，并不能掩盖真实人际关系中的算计、冷漠和互相提防。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待到西门庆一朝暴毙，伙计们就立刻树倒猢狲散，瓜分西门家的财产。\r\n\r\n \r\n\r\n伙计们对西门庆的恭顺与服从，与其说是对西门老爹恩惠的报答，还不如说是慑于西门大官人的显赫权势与经济地位而采取的暂时性的隐忍策略。西门庆可不止是山东第一财主，还是清河县的理刑千户，官居正五品，掌管刑狱。这个理刑千户是什么概念呢，书中张胜、鲁华搞了假借票诬赖蒋竹山，把蒋竹山通打了一顿，砸了人家的铺子，押受害人蒋竹山去见官。同为理刑千户的夏提刑，不问情由就打了蒋竹山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夏提刑的理由仅仅是“看这厮咬文嚼字的模样，就像个赖债的”。而书中应伯爵提醒西门庆，上门借债的李三、黄四来路有问题，和徐内相有债务纠纷，有亏本钱的风险时。西门庆说的是“我不怕他。我不管什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r\n\r\n \r\n\r\n在书里，西门庆似乎很喜欢用榔头，打得犯人“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喊叫”。不单是西门庆，在书中绝大多数刑官都有刑讯逼供的嗜好。然而这并不能说《金瓶梅》中无法，相反它所呈现的是一个处处有法、事事依法裁断的“法治世界”。普通百姓懂法、讲法、依法行事的例子，在小说的情节中随处可见、不胜枚举。比如武大郎被毒死后，打虎英雄武松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人写状纸去衙门告官。《金瓶梅》中每有案件发生，围观者当即就能随口说出法律判决的行政和刑期，与《大明律》的规定若合符节，不免令人称奇。这是由于明代统治者大力推行法律普及、务使人人知晓律意的政治举措有关。法律意识的萌动，对法律的执着，确实也反映了明代法律观念深入民间社会的普遍状况。不过，百姓对法律的信仰是一回事，一旦到了法庭上就是另一回事了。\r\n\r\n \r\n\r\n在马克思看来，法律本身并不是社会正义的必然保证，它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而已。《金瓶梅》中所反映的法律，正是官员们巧取豪夺、济私助焰之具。然而西门庆虽身居理刑千户，心中也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几乎一听到武松的名字，便要倒吸一口凉气。不过说起小说中最让西门庆害怕的人，并不是武松，而是一个名叫“花子由”的泼皮。花子由是花子虚的堂哥。西门庆气死了花子虚，霸占了人家的财产，“接管”了人家的妻子。于是花大对此事如何反应，一直是西门庆的心病。按理说，法律站在自己这边，区区一个泼皮，何以让西门庆寝食难安呢？西门庆的恐惧，恰恰在于他深谙法律的边界。在西门庆看来，花大和武松都已看透了法律的虚伪，置身于法律之外。他们大概是不屑于与西门庆玩什么法律游戏的，一有不忿，必然拔刀相向。\r\n\r\n \r\n\r\n\r\n\r\n \r\n\r\n最后，我们来谈谈《金瓶梅》这本书到底好在哪里？格非先生在《雪隐鹭鸶》花了近一半的篇幅解释了《金瓶梅》所隐藏的思想史。其中我比较赞同的一点，就是《金瓶梅》的“真”。虽然《金瓶梅》的剧情中，许多是不道德的。然而书中的每个角色都打着“善”的旗号满足自己的欲望。作者给了我们一种“佛眼”的视角去看穿他们的“伪善”，给了我们“真”的视角去照见污浊，最后感觉到整个时代的失控。\r\n\r\n \r\n\r\n《金瓶梅》所展现的，是失控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商业的兴起已经开始侵蚀农业根基。儒家伦理已经完全和社会脱节，再用理学指导社会，无异于刻舟求剑。理解了这个困境，就可以知道王阳明为什么要提倡心学。王阳明把伦理判断从夫子手里下放给了面临矛盾的现场当事人。只要“致良知”，人人都可以致身尧舜，“满街都是圣人”。这就是《传习录》开头的“大学之道”，到底是“在新民”，还是“在亲民”的路线之争。\r\n\r\n \r\n\r\n另外，《金瓶梅》的文学成就，崇祯本的批评者帮《金瓶梅》的读者做了一个归结：“不敢生悲，不忍称快”。就好比《包法利夫人》的内容一样不怎么道德，但是福楼拜在书中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人，虽然可恨，也有其天真可爱的那面。卫道士们批判爱玛的道德败坏无可厚非，但是福楼拜在写完小说之后一样会为她痛哭，“包法利夫人死了”。这也是许多人读《金瓶梅》，看到恶人之死，会心有凄恻，叹息不已，乃至一撒同情之泪。\r\n\r\n \r\n\r\n \r\n\r\n\r\n\r\n预览时标签不可点\r\n\r\n微信扫一扫 \r\n关注该公众号\r\n\r\n\r\n\r\n\r\n\r\n****\r\n\r\n\r\n\r\n****\r\n\r\n\r\n\r\n× 分析\r\n\r\n 收藏\r\n\r\n","Timestamp":1659024000000,"PublicKey":"0319773E4E75194DE9810E624C4B2B57BD976F8E62CF12ACC85909BABF216A6406","Signature":"3044022045AE66343229D38FD24E43582C4E286A7F0012D3FD8EFE35D6BF166420525B70022042D31F3D06D4FF2F07078E42E92390CAF8B7B73057F8B0DCC1366CC5713B759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