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极乐迪斯科》：前苏联的孩子都在跳舞
原创 潮思 [ 新潮沉思录 ](javascript:void\(0\);)
__ _ _ _ _
** 文 | 邵陵 **
对于阿宅们来说，2020年的三月，毫无疑问是属于任天堂的三月。《动物森友会》的switch版本一经推出，便在全网风靡。在春意盎然的小岛上，享受钓鱼、种花、买卖大头菜的田园牧歌生活，一时间似乎你所有的朋友都沉迷其中，连带着switch掌机的价格也从最低时的1800左右一路水涨船高到了接近三千，俨然成为年度最佳理财产品。
然而，并非所有人的三月都在动森的世界里感受诗情画意，还有一些人的三月在另一座小岛上渡过。那里没有温暖和煦的阳光和友善可爱的小动物朋友，有的是冷峻、沧桑、工业感与超现实感糅杂的后冷战风格都市。在那里，他们“被前妻抛弃、被同事鄙夷、被嫌犯折腾、被酒精和药物麻醉、被自我毁灭倾向折磨、被脑内的古怪声音和这个该死的世界撕成碎片”。
这个“该死的世界”，属于另一款在去年年底以绝对黑马姿态夺得TGA最佳叙事和最佳角色扮演游戏等四项大奖的作品。制作它的工作室ZA/UM，来自东欧国家，“波罗的海三国”的爱沙尼亚。2019年年底，这伙以“居住在英国的前苏联游戏人”自况的创始人们，携着他们历时五年打造的这部带着浓厚左翼色彩的作品，以惊世骇俗的姿态闯进人们的视野，在资本主义世界的西方大本营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一惊人的杰作，就是《极乐迪斯科（Disco
Elysium）》。
**1** **去聊天吧！**
作为一部传统而又反传统的CRPG游戏，游玩《极乐迪斯科》你甚至不需要用到键盘。你要做的唯一操作就是鼠标点击，在RPG这样的游戏形式已经被开发到挖无可挖的年代，《极乐迪斯科》的操作简单得近乎返璞归真。玩家也不必担心只有鼠标点击的RPG游戏战斗环节会很无聊——这部游戏里甚至没有战斗！你要做的只是“扮演”，扮演一个从可怕的宿醉中醒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的警察，在游戏中名为“瑞瓦肖”的城市里，探寻一具已经被挂在树上一星期的尸体背后的真相。
你将用你的鼠标领着你可悲的小警官，跟指派给你的搭档一起走街串巷，与这个城市里的三教九流接触。不同于《塞尔达：荒野之息》这种将交互做到了极致、能利用地图上的物件做出多到意想不到的操作的游戏，在《极乐迪斯科》的整个游玩过程里，你能做的事情很少，除了“捡垃圾”，就是对话，不停地对话，与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对话（是的，有时你的聊天对象甚至会是一具尸体、一条领带、或是一个大门紧闭的集装箱）。
在这永无止尽的交谈过程当中，你会逐渐地拼凑出真相，关于案件、关于你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全貌。而当你遇到难题时，解决的方法是掷骰子：24种不同的天赋加点——在游戏里，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你的性格倾向——给了你24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而他们的成功与否，都系在你轻轻一点掷出的两枚六面骰上——相对于CRPG，这是更传统的TRPG的方法。
听起来不那么刺激，对不对？许多玩家正是被这种近乎为0的可玩性挡在了第一个小时。习惯了市面上常见的以一场又一场战斗为节点串联起来的传统RPG，谁又有耐心去面对那动辄就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大段文字墙呢？《极乐迪斯科》的文本量多达百万词计，负责中文版本译制工作的是与ZA/UM合作的国内汉化组轻语工作室。不少玩家在初上手时对他们的实力有所怀疑，因为即使是翻译成了汉字，这满屏故弄玄虚的词汇仍然让人一头雾水。爬虫脑是谁？康米主义（communism的音译，共产主义）是个啥主义？天赋页里这个“内陆帝国”是干嘛用的？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这些洪水一般怪模怪样的词汇就会将你淹没，每一个NPC都喋喋不休，而你的困惑就跟游戏里你扮演的那个几乎彻底失忆的警察一样多。
然而，如果你就此轻率地下一个“这又是一部粗制滥造的机翻残次品”的结论，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自认“我上我也行”，不信邪地进入了原版英文界面的朋友们，最终往往都会在其加倍诘屈聱牙的遣词造句面前败下阵来。专有名词和生造词无处不在，范围横跨历史、哲学、政治、经济等诸多专业领域；海量的俚语幽默和文字游戏穿插在对话的字里行间，没有在英文语境下的长期浸淫也很难得其三昧；就算你真是个专八大神，日常就是在英文单词的海洋里仰泳，也难保不会栽一两个跟头，这游戏甚至根据人物背景给他们设定了不同的语言，小语种和方言不时跳出来给你一闷棍，当旅店背后玩泥巴的两个熊孩子用流利的波兰国骂问候你时，你恐怕也只能看着屏幕上似是而非的字母大挠其头。
只有到了这时，你才会意识到，花了近半年时间交出这样一份答卷的轻语工作室，做的是一件多么艰难繁重而伟大的工作。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对话无关紧要只需一路打到通关的游戏，而是一部对话支撑起了一整个复杂而又宏大的世界、文本就是一切的游戏。
《极乐迪斯科》以这样的形式筛掉了大量的玩家，而留下来的那些，往往是在生活中养成了阅读习惯、不排斥阅读大量文字、又不吝于将宝贵的业余时间花费在思考文史哲课题这样的“无用功”上的。他们走街串巷，花费现实生活中的二十个小时，和城市里每一个人聊天，在完成了他们在瑞瓦肖的历险后，这些坚持下来的人往往都给出了一致的评价：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游戏，更是一座文字组成的复杂迷宫。癫狂怪异的意识流笔触，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味道，先让你窒息再让你沉醉，它更像是一部打散了装进游戏里的文学作品。诚如机核网关于这部作品的文章中所描述的：“它是属于曾经历过社会主义时代的人们的《活着》，是不被主流史观（盎撒话语权主导下的世界史）承认的《百年孤独》，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却不愿提及的《暗店街》。”
事实上，说《极乐迪斯科》是一本小说并非完全是个比喻。这个故事的世界观本就脱胎自ZA/UM的创始人，《极乐迪斯科》的第一作者，罗伯特·科维兹（Robert
Kurvitz），在2013年出版的小说《Sacred And Terrible
Air》。1984年出生于塔林的罗伯特打小就受身为画家与演员的父亲的熏陶，对于文学与艺术有着难以割舍的执念。
从年少时加入乐队，到成立ZA/UM，拉起一帮志同道合的友人，共同进行各种形式的一系列艺术创作，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载体与窗口，表达自己对生活和他所处的社会的思考。然而，那些作品都未能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自己呕心沥血五年创作出的小说在爱沙尼亚的阅读市场也没有激起一丝水花，这让罗伯特一度跌入消沉绝望的深渊。直到团队中的另一位小说家，同时也是后来ZA/UM的执行制作人之一的卡尔·肯德（Kaur
Kender），找到了他，对他说：
** “别写了，现在没有人再看书了。何不试试电子游戏呢？” **
这句话改变了一切。最终罗伯特找到团队中的艺术总监亚历山大·罗斯托夫（Aleksander
Rostov），表达了这个想法。他将自己小说中的世界观浓缩进一张A4纸的内容里：一个以他们青春时代生活的、后冷战时代的东欧为蓝本的城市，有着劣质的烟、酒、致幻剂；也有着蒸汽朋克风格的载具和超自然生物。最重要的是，有保皇党、法西斯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有秉持着从极左到极右无数种迥异的意识形态、彼此剑拔弩张却又被困在同一座小城里的市民们；有被他们轮番蹂躏、最后又被他们的血染红的广场。
两人一拍即合，最终天才般的亚历山大与他的团队将这张A4纸上的内容变成了真实呈现在电脑屏幕上的画面：铅灰色的海岸线，飘着油污的锈铜色溪流，倾颓破败的楼宇，肮脏晦暗的廉价公寓，还有……废墟中的迪斯科舞厅。这一切都成为了《极乐迪斯科》中那一幅幅油画质感的场景，大胆却又细腻，充满与罗伯特那狂放恣肆的文字相得益彰的表现力。
卡尔为罗伯特带来了灵感之光，那道光属于第九艺术，在酒精中溺水的罗伯特抓住了它，那之后，便有了一切。
**2** **康米之星！**
不同于大多数RPG，作为一个以扮演为重中之重的游戏，《极乐迪斯科》的成就系统里，基本上记录的便是你选择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你在聊天中说了些什么，试图通过功利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应付好每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在《极乐迪斯科》的成就系统里，你会看到瑞瓦肖的眼中真实的你：当你多次为旧世界价值观张目，你就会变成“传统主义疯狗”；当你屡屡吹捧自由市场，你便会成为“新自由主义街区天字第一号皮条客”；当你试图在左与右的争端中置身事外，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中间派”。当然你也可以是艺术警察、超级巨星警察、道歉警察或者是无聊警察。《极乐迪斯科》为每一种发言都准备了属于它的一套对话文本，你的发言循规蹈矩也好，离经叛道也罢，市民们的对话永远能流畅且自洽地进行下去，这也是它的文本量如此庞大的原因。
而在这茫茫多的可能性中，大多数人选择了成为什么样的警察呢？打开steam的成就页面，可以看到每一项成就下面“获取了该成就的玩家”在总玩家中的占比。除了基本上只要正常进行游戏就能获得的“模范好警察”排名第一外，排名第二的是“康米之星”，达成条件是“使用批判理论9次”。23.6%的玩家选择了在这个游戏里成为一个康米主义者。
什么是康米主义？事实上这是汉化组为了规避可能存在的审查风险玩的一个文字游戏。康米，Commie，Communism的简称，康米主义还有一个我们更熟悉的名称——共产主义。
很多的玩家在玩这个游戏时心中会有疑问：这个来自东欧的制作组，对于共产主义似乎带着某种偏见。抛开commie这个颇有戏谑意味的简称不谈，游戏中的康米主义形象并没有这么光辉，不但在瑞瓦肖市民的眼中是偏激和动荡的源头，作为我们熟知的共产主义的代表物——工会，在游戏里的形象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黑帮。盘踞在旅馆餐厅的工会成员个个凶神恶煞一身痞气，没有一个像是好人；工会头子更是脑满肠肥，看着就是唯利是图的资本家形象。工会不但是瑞瓦肖背后毒品交易链条的控制者，从工会头子发派给你、让你去贫民窟收集拆迁同意书签名的任务来看，他牺牲起人民的利益来可谓毫不手软。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要给共产主义唱赞歌的样子，若是抱着来一场左翼心灵马杀鸡的期待打开这个游戏，难免要大失所望。这个游戏没有去挠左派们的痒处，反而更多地在戳着左派们的痛处。
然而，ZA/UM真的是怀抱着抹黑共产主义的心态做出了这款游戏吗？对于这帮在TGA的颁奖仪式上、在那个西方“正统”意识形态统治的世界中心，敢于在发言中感谢“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政治理念上的启迪”的家伙们来说，这显然是一个不靠谱的猜测。那么，他们到底想通过这个从出生起就注定要“为左翼说话”的作品，对我们说些什么呢？
在《极乐迪斯科》的中文版本正式面世之时，ZA/UM发布了写给中国玩家们的一封信。他们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在苏联的种种文艺作品与政治思想的影响下长大成人，又如何目睹了联邦的分崩离析，这一切如何影响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又以怎样的形式投射在瑞瓦肖这个虚构的城市之中。在信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 “，通过科幻元素和游戏视角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它告诉你说，放弃吧，屈服吧。我们没有丝毫不安与犹疑——《极乐迪斯科》就是一款生 ** **
《极乐迪斯科》就像是苏联寄出的最后一封信笺 ** ** 于磨难与失落的黑暗冒险。” **
东欧剧变后的爱沙尼亚，人民的思维与政治局势一样动荡不安。东欧人民见证了二战以来未有之大变局，也见证了理想主义辉煌与轰然倒塌。曾经被视作洪水猛兽的新思潮如决堤的山洪般涌入人们的生活，随之带来的还有大量光怪陆离的消费品，冷峻的世界突然就染上了五光十色的油彩。未来将会如何，在那时没人知道，这片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社会实验的试验田，在狂潮退去之后只剩下父辈的遗骸和贫瘠嶙峋的礁石，人们带着好奇与惶恐被动地跌进新时代，每个人的脸上都一片茫然。
ZA/UM的创作者们就是在这样的茫然下成长起来。幻灭、挣扎、痛苦地反思。他们的祖国从一个腐朽颓唐的庞然大物手中被转移到了另一个貌似无所不能的庞然大物手中，然而这个新的统治者并没有给这个国家带来新的辉光。名为资本主义的怪物披着华裳，贪婪地啜饮无产阶级的血汗。幻想中的自由与富强从未到来，相反个体生活在这个资本按它的意愿创造的世界里，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瑞瓦肖就是从这一切精神上的磨难中诞生。他们创作了《极乐迪斯科》，以此重新审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曾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这一切，他们缅怀理想主义的黄金时代，但毫不留情地揭示了那必将到来的衰微。这些前苏联的孩子们满怀着深情，为他们业已物是人非的故乡，还有那个曾经席卷世界、如今仍在久久徘徊却无处落脚的共产主义的幽灵，唱了一首心里的歌。不是赞歌，而是一曲挽歌。
回到瑞瓦肖，再看看这个破败的城市。它曾是风光无两的大都会，如今只剩下肮脏的积雪留在它绝望的街道上。城市沉沦了，被冷酷的吸血鬼，腐败的硕鼠，疯狂的纵火人彻底地撕碎，无形的血盆大口中嚼着的是人民的血肉。走过坍圮的砖墙，抚摸墙面上陈旧的弹孔，用你“见微知著”的能力掷骰，检定成功便能在冥冥之中看见一场行刑。
也许在几十年前，也许在上百年前，那些康米主义者曾在这里，也许是拿枪的人，也许是被枪口指着的人。但现在他们都消失了，他们的生命被潦草地终结，他们的理念被轻易地背叛，工会背叛了工人，成为了资本的伥鬼，年轻的热血铺张地洒在地上，渗进泥土里。一切好像都已不再重要了，新时代里也不会有人再听迪斯科。
但当你提着手电筒，探访群租公寓里那个久未有人踏足的房间，涉足旧大楼被封锁的地下室，走进早已被废弃的碉堡大门，你会看见那个被灰尘封锁的旧时代的一角。那些书、雕像和海报，还有带着鲜明时代特征的服饰。它们在等待它们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主人，也在等待你。
**等你拂去岁月的浮灰，一个声音告诉你：我们曾经来过。**
**3** **我们爱你！**
从一个大脑空空啥都记不起来的废物条子，通过几天的探索，一步一步变回曾经那个“开罐器”神探——或者其他什么别的，只要你想——这期间你的警探会经历很多。在这座城市里你遇到的每一个人，形象都丰满得甚至让你有些无所适从，点击开始跟任何一个人的聊天，你都得做好一次半小时促膝长谈的心理准备。这也就注定了这部作品远不止是一堂简单的政治理论课。百万级的文本容量，足以塑造任何有血有肉的角色，足以让你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NPC，而是一种又一种的生活。
这是作者作为一个世界的造物主最大的野心，他也确实完成得无可挑剔。十几个小时的游戏时间里，也许你会有那么几次潸然泪下的经历，也许没有，但一定会有那么几句台词、几个场景击中你，你会真切地感觉到，这位警探和他遇到的这些人，真真正正地活过。
大多数的RPG游戏，总不吝于给玩家一种“我很重要”的错觉。糟糕的世界等待我去拯救，我的抉择对于这个世界的走向举足轻重。但《极乐迪斯科》不一样，在整个游戏进程中，你都会一再意识到，你扮演的警探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一点也不强大，也没人在乎，甚至自己都时常陷入自怨自艾的泥潭中。你的选择也基本不会对结局产生什么改变，只要你不死，故事总会被收束到那个唯一的最终舞台上去。到最后一切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无论是即将爆发的内战，还是那几个熟悉名字的死亡，也许时间上会因为你的努力有所推迟，但你知道这一切最终还是会来。于是在那么些天下来，真正被你改变了的，其实只有你自己。
我想这同样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之一：
**个人的命运对于整个大时代的变迁来说，如同一滴水汇入洋流，无足轻重，但对于人自己来说，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你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决定着你在故事的终章处能得到什么。**
在故事的最后，从探案开始就一直陪伴着你的副手——金曷城警督，会在你怒火中烧的同事们面前为你辩护。在这场演出中，他会对你在整个探案过程中每一个值得一提的表现进行一个总体的评价。在我的故事里，金警督形容我为一个忠诚的康米主义战士，但同时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和传统主义者。他很难理解我是如何将这几种迥异的思考同时在脑海里熔为一炉的。
对他来说这也许匪夷所思，然而我在看到这段话时，内心感到的却是一种释然：真实的我们不就是这样么？在这件事情上激进，在那件事情上又保守；在一些时候斗志昂扬，又在一些时候颓废消沉。意识形态的概念在我这位平凡警探的内心并非铁板一块，相比起那些从各色人嘴巴里听来的、连篇累牍的哲学思考和政治理念，更让我印象深刻的，往往还是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属于人类的温情的那些时刻。
我会记得那个书店老板的女儿，那个小骑士。她还太懵懂，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母亲压榨着所剩无几的童年，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同样是被压榨着的牺牲品。她只想为这个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于是拖着单薄的身板日复一日地站在书店门外的冷雨之中；
我会记得那个住在公寓里的女工人，有两个不在她身边的孩子和一个常年酗酒的丈夫。那个酒鬼没用又可恨，却依然是这个家庭的支柱，以至于当我将他的死讯带到这个家庭时，我忘不了这个一贯坚韧的女人失声的痛哭；
我会记得神秘动物学家女士，在我最像一摊烂泥的时候依然微笑着与我对话，甚至赠送了我在这个世界里得到的第一份礼物。我为她与她丈夫天真的梦想任劳任怨地奔波，现在我只想立即飞奔到她家门前告诉她，你说的那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我找到它了；
我会记得那个孤傲却又茫然的小艺术家，记得怀揣秘密的忧郁吸烟男子，记得贫民窟里给我提供免费房间的老太太，还有将宝贝标本送给第一次见面的我的小姑娘。
噢，当然，又怎么能忘了金。不离不弃的金，我最诚挚的伙伴。我会记得与他一起坐在秋千上等待潮水退去的时刻，记得在旅店的舞台上为他献歌一曲的时刻，记得一同乘着小艇从大教堂的背后驶过的时刻，更记得他真的试图用肉身为我挡下那颗凶险的子弹的时刻。给了我最多的爱与支持的，我的同袍。
是的，就是爱了，一切繁杂而永无止境的纷争的最终解答。在这个游戏里，世界是冷漠而充满恶意的，但在这冬夜的慢慢跋涉中，沿途却从未缺过星点照亮的火光。这个城市不一定爱你，但你总能遇见怀揣着善意的人，你们的交集也许只是一个擦肩而过时的对视，但有时这就足以温暖一颗绝望的心。他们给了你一种信念，这种信念不关乎宏大叙事，而是一种实感，让你想起，那些在庞大的政治概念中被模糊的面容背后，都有着活生生的呼吸与心跳。
ZA/UM是毫无疑问的左派，但相比起某些动辄就叫喊“不惜一切代价”的键政斗士来说，这些真正经历过沧桑巨变的时代亲历者，对于“人们究竟是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这件事，显然有着更加深刻的认识。《极乐迪斯科》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蕴藏着鸿篇巨制级的哲学思辨和政治讨论，极其深刻的批判与自我批判。但最终它会引导你回到人本身，像举千钧之鼎拔地而起，落地时却轻柔得如一片羽毛。这会让你再一次审视自己，审视这每一页都写满了阶级斗争的历史，回想起我们不断地奋战直到今日，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游戏结束时的制作成员列表放到最后，你会看到ZA/UM的LOGO和他们的格言：人类，保持警惕；我们爱你。（Man kind, be vigilant; we
loved
you.）这篇浅尝辄止的玩后感很难写出这部杰作魅力之万一，但当你选择在一个夜晚踏上瑞瓦肖的土地，你最终也能感受到这份来自爱沙尼亚，来自遥远苏联的冷冽的爱。最后再借ZA/UM那封信中的吉言：
** “愿大家都能享受与《极乐迪斯科》为伴的时光，慢慢解开它那纤柔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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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乐迪斯科》：前苏联的孩子都在跳舞
原创 潮思 [ 新潮沉思录 ](javascript:voi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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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阿宅们来说，2020年的三月，毫无疑问是属于任天堂的三月。《动物森友会》的switch版本一经推出，便在全网风靡。在春意盎然的小岛上，享受钓鱼、种花、买卖大头菜的田园牧歌生活，一时间似乎你所有的朋友都沉迷其中，连带着switch掌机的价格也从最低时的1800左右一路水涨船高到了接近三千，俨然成为年度最佳理财产品。
然而，并非所有人的三月都在动森的世界里感受诗情画意，还有一些人的三月在另一座小岛上渡过。那里没有温暖和煦的阳光和友善可爱的小动物朋友，有的是冷峻、沧桑、工业感与超现实感糅杂的后冷战风格都市。在那里，他们“被前妻抛弃、被同事鄙夷、被嫌犯折腾、被酒精和药物麻醉、被自我毁灭倾向折磨、被脑内的古怪声音和这个该死的世界撕成碎片”。
这个“该死的世界”，属于另一款在去年年底以绝对黑马姿态夺得TGA最佳叙事和最佳角色扮演游戏等四项大奖的作品。制作它的工作室ZA/UM，来自东欧国家，“波罗的海三国”的爱沙尼亚。2019年年底，这伙以“居住在英国的前苏联游戏人”自况的创始人们，携着他们历时五年打造的这部带着浓厚左翼色彩的作品，以惊世骇俗的姿态闯进人们的视野，在资本主义世界的西方大本营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一惊人的杰作，就是《极乐迪斯科（Disco
Elys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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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传统而又反传统的CRPG游戏，游玩《极乐迪斯科》你甚至不需要用到键盘。你要做的唯一操作就是鼠标点击，在RPG这样的游戏形式已经被开发到挖无可挖的年代，《极乐迪斯科》的操作简单得近乎返璞归真。玩家也不必担心只有鼠标点击的RPG游戏战斗环节会很无聊——这部游戏里甚至没有战斗！你要做的只是“扮演”，扮演一个从可怕的宿醉中醒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的警察，在游戏中名为“瑞瓦肖”的城市里，探寻一具已经被挂在树上一星期的尸体背后的真相。
你将用你的鼠标领着你可悲的小警官，跟指派给你的搭档一起走街串巷，与这个城市里的三教九流接触。不同于《塞尔达：荒野之息》这种将交互做到了极致、能利用地图上的物件做出多到意想不到的操作的游戏，在《极乐迪斯科》的整个游玩过程里，你能做的事情很少，除了“捡垃圾”，就是对话，不停地对话，与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对话（是的，有时你的聊天对象甚至会是一具尸体、一条领带、或是一个大门紧闭的集装箱）。
在这永无止尽的交谈过程当中，你会逐渐地拼凑出真相，关于案件、关于你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全貌。而当你遇到难题时，解决的方法是掷骰子：24种不同的天赋加点——在游戏里，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你的性格倾向——给了你24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而他们的成功与否，都系在你轻轻一点掷出的两枚六面骰上——相对于CRPG，这是更传统的TRPG的方法。
听起来不那么刺激，对不对？许多玩家正是被这种近乎为0的可玩性挡在了第一个小时。习惯了市面上常见的以一场又一场战斗为节点串联起来的传统RPG，谁又有耐心去面对那动辄就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大段文字墙呢？《极乐迪斯科》的文本量多达百万词计，负责中文版本译制工作的是与ZA/UM合作的国内汉化组轻语工作室。不少玩家在初上手时对他们的实力有所怀疑，因为即使是翻译成了汉字，这满屏故弄玄虚的词汇仍然让人一头雾水。爬虫脑是谁？康米主义（communism的音译，共产主义）是个啥主义？天赋页里这个“内陆帝国”是干嘛用的？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这些洪水一般怪模怪样的词汇就会将你淹没，每一个NPC都喋喋不休，而你的困惑就跟游戏里你扮演的那个几乎彻底失忆的警察一样多。
然而，如果你就此轻率地下一个“这又是一部粗制滥造的机翻残次品”的结论，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自认“我上我也行”，不信邪地进入了原版英文界面的朋友们，最终往往都会在其加倍诘屈聱牙的遣词造句面前败下阵来。专有名词和生造词无处不在，范围横跨历史、哲学、政治、经济等诸多专业领域；海量的俚语幽默和文字游戏穿插在对话的字里行间，没有在英文语境下的长期浸淫也很难得其三昧；就算你真是个专八大神，日常就是在英文单词的海洋里仰泳，也难保不会栽一两个跟头，这游戏甚至根据人物背景给他们设定了不同的语言，小语种和方言不时跳出来给你一闷棍，当旅店背后玩泥巴的两个熊孩子用流利的波兰国骂问候你时，你恐怕也只能看着屏幕上似是而非的字母大挠其头。
只有到了这时，你才会意识到，花了近半年时间交出这样一份答卷的轻语工作室，做的是一件多么艰难繁重而伟大的工作。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对话无关紧要只需一路打到通关的游戏，而是一部对话支撑起了一整个复杂而又宏大的世界、文本就是一切的游戏。
《极乐迪斯科》以这样的形式筛掉了大量的玩家，而留下来的那些，往往是在生活中养成了阅读习惯、不排斥阅读大量文字、又不吝于将宝贵的业余时间花费在思考文史哲课题这样的“无用功”上的。他们走街串巷，花费现实生活中的二十个小时，和城市里每一个人聊天，在完成了他们在瑞瓦肖的历险后，这些坚持下来的人往往都给出了一致的评价：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游戏，更是一座文字组成的复杂迷宫。癫狂怪异的意识流笔触，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味道，先让你窒息再让你沉醉，它更像是一部打散了装进游戏里的文学作品。诚如机核网关于这部作品的文章中所描述的：“它是属于曾经历过社会主义时代的人们的《活着》，是不被主流史观（盎撒话语权主导下的世界史）承认的《百年孤独》，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却不愿提及的《暗店街》。”
事实上，说《极乐迪斯科》是一本小说并非完全是个比喻。这个故事的世界观本就脱胎自ZA/UM的创始人，《极乐迪斯科》的第一作者，罗伯特·科维兹（Robert
Kurvitz），在2013年出版的小说《Sacred And Terrible
Air》。1984年出生于塔林的罗伯特打小就受身为画家与演员的父亲的熏陶，对于文学与艺术有着难以割舍的执念。
从年少时加入乐队，到成立ZA/UM，拉起一帮志同道合的友人，共同进行各种形式的一系列艺术创作，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载体与窗口，表达自己对生活和他所处的社会的思考。然而，那些作品都未能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自己呕心沥血五年创作出的小说在爱沙尼亚的阅读市场也没有激起一丝水花，这让罗伯特一度跌入消沉绝望的深渊。直到团队中的另一位小说家，同时也是后来ZA/UM的执行制作人之一的卡尔·肯德（Kaur
Kender），找到了他，对他说：
** “别写了，现在没有人再看书了。何不试试电子游戏呢？” **
这句话改变了一切。最终罗伯特找到团队中的艺术总监亚历山大·罗斯托夫（Aleksander
Rostov），表达了这个想法。他将自己小说中的世界观浓缩进一张A4纸的内容里：一个以他们青春时代生活的、后冷战时代的东欧为蓝本的城市，有着劣质的烟、酒、致幻剂；也有着蒸汽朋克风格的载具和超自然生物。最重要的是，有保皇党、法西斯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有秉持着从极左到极右无数种迥异的意识形态、彼此剑拔弩张却又被困在同一座小城里的市民们；有被他们轮番蹂躏、最后又被他们的血染红的广场。
两人一拍即合，最终天才般的亚历山大与他的团队将这张A4纸上的内容变成了真实呈现在电脑屏幕上的画面：铅灰色的海岸线，飘着油污的锈铜色溪流，倾颓破败的楼宇，肮脏晦暗的廉价公寓，还有……废墟中的迪斯科舞厅。这一切都成为了《极乐迪斯科》中那一幅幅油画质感的场景，大胆却又细腻，充满与罗伯特那狂放恣肆的文字相得益彰的表现力。
卡尔为罗伯特带来了灵感之光，那道光属于第九艺术，在酒精中溺水的罗伯特抓住了它，那之后，便有了一切。
**2** **康米之星！**
不同于大多数RPG，作为一个以扮演为重中之重的游戏，《极乐迪斯科》的成就系统里，基本上记录的便是你选择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你在聊天中说了些什么，试图通过功利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应付好每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在《极乐迪斯科》的成就系统里，你会看到瑞瓦肖的眼中真实的你：当你多次为旧世界价值观张目，你就会变成“传统主义疯狗”；当你屡屡吹捧自由市场，你便会成为“新自由主义街区天字第一号皮条客”；当你试图在左与右的争端中置身事外，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中间派”。当然你也可以是艺术警察、超级巨星警察、道歉警察或者是无聊警察。《极乐迪斯科》为每一种发言都准备了属于它的一套对话文本，你的发言循规蹈矩也好，离经叛道也罢，市民们的对话永远能流畅且自洽地进行下去，这也是它的文本量如此庞大的原因。
而在这茫茫多的可能性中，大多数人选择了成为什么样的警察呢？打开steam的成就页面，可以看到每一项成就下面“获取了该成就的玩家”在总玩家中的占比。除了基本上只要正常进行游戏就能获得的“模范好警察”排名第一外，排名第二的是“康米之星”，达成条件是“使用批判理论9次”。23.6%的玩家选择了在这个游戏里成为一个康米主义者。
什么是康米主义？事实上这是汉化组为了规避可能存在的审查风险玩的一个文字游戏。康米，Commie，Communism的简称，康米主义还有一个我们更熟悉的名称——共产主义。
很多的玩家在玩这个游戏时心中会有疑问：这个来自东欧的制作组，对于共产主义似乎带着某种偏见。抛开commie这个颇有戏谑意味的简称不谈，游戏中的康米主义形象并没有这么光辉，不但在瑞瓦肖市民的眼中是偏激和动荡的源头，作为我们熟知的共产主义的代表物——工会，在游戏里的形象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黑帮。盘踞在旅馆餐厅的工会成员个个凶神恶煞一身痞气，没有一个像是好人；工会头子更是脑满肠肥，看着就是唯利是图的资本家形象。工会不但是瑞瓦肖背后毒品交易链条的控制者，从工会头子发派给你、让你去贫民窟收集拆迁同意书签名的任务来看，他牺牲起人民的利益来可谓毫不手软。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要给共产主义唱赞歌的样子，若是抱着来一场左翼心灵马杀鸡的期待打开这个游戏，难免要大失所望。这个游戏没有去挠左派们的痒处，反而更多地在戳着左派们的痛处。
然而，ZA/UM真的是怀抱着抹黑共产主义的心态做出了这款游戏吗？对于这帮在TGA的颁奖仪式上、在那个西方“正统”意识形态统治的世界中心，敢于在发言中感谢“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政治理念上的启迪”的家伙们来说，这显然是一个不靠谱的猜测。那么，他们到底想通过这个从出生起就注定要“为左翼说话”的作品，对我们说些什么呢？
在《极乐迪斯科》的中文版本正式面世之时，ZA/UM发布了写给中国玩家们的一封信。他们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在苏联的种种文艺作品与政治思想的影响下长大成人，又如何目睹了联邦的分崩离析，这一切如何影响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又以怎样的形式投射在瑞瓦肖这个虚构的城市之中。在信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 “，通过科幻元素和游戏视角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它告诉你说，放弃吧，屈服吧。我们没有丝毫不安与犹疑——《极乐迪斯科》就是一款生 ** **
《极乐迪斯科》就像是苏联寄出的最后一封信笺 ** ** 于磨难与失落的黑暗冒险。” **
东欧剧变后的爱沙尼亚，人民的思维与政治局势一样动荡不安。东欧人民见证了二战以来未有之大变局，也见证了理想主义辉煌与轰然倒塌。曾经被视作洪水猛兽的新思潮如决堤的山洪般涌入人们的生活，随之带来的还有大量光怪陆离的消费品，冷峻的世界突然就染上了五光十色的油彩。未来将会如何，在那时没人知道，这片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社会实验的试验田，在狂潮退去之后只剩下父辈的遗骸和贫瘠嶙峋的礁石，人们带着好奇与惶恐被动地跌进新时代，每个人的脸上都一片茫然。
ZA/UM的创作者们就是在这样的茫然下成长起来。幻灭、挣扎、痛苦地反思。他们的祖国从一个腐朽颓唐的庞然大物手中被转移到了另一个貌似无所不能的庞然大物手中，然而这个新的统治者并没有给这个国家带来新的辉光。名为资本主义的怪物披着华裳，贪婪地啜饮无产阶级的血汗。幻想中的自由与富强从未到来，相反个体生活在这个资本按它的意愿创造的世界里，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瑞瓦肖就是从这一切精神上的磨难中诞生。他们创作了《极乐迪斯科》，以此重新审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曾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这一切，他们缅怀理想主义的黄金时代，但毫不留情地揭示了那必将到来的衰微。这些前苏联的孩子们满怀着深情，为他们业已物是人非的故乡，还有那个曾经席卷世界、如今仍在久久徘徊却无处落脚的共产主义的幽灵，唱了一首心里的歌。不是赞歌，而是一曲挽歌。
回到瑞瓦肖，再看看这个破败的城市。它曾是风光无两的大都会，如今只剩下肮脏的积雪留在它绝望的街道上。城市沉沦了，被冷酷的吸血鬼，腐败的硕鼠，疯狂的纵火人彻底地撕碎，无形的血盆大口中嚼着的是人民的血肉。走过坍圮的砖墙，抚摸墙面上陈旧的弹孔，用你“见微知著”的能力掷骰，检定成功便能在冥冥之中看见一场行刑。
也许在几十年前，也许在上百年前，那些康米主义者曾在这里，也许是拿枪的人，也许是被枪口指着的人。但现在他们都消失了，他们的生命被潦草地终结，他们的理念被轻易地背叛，工会背叛了工人，成为了资本的伥鬼，年轻的热血铺张地洒在地上，渗进泥土里。一切好像都已不再重要了，新时代里也不会有人再听迪斯科。
但当你提着手电筒，探访群租公寓里那个久未有人踏足的房间，涉足旧大楼被封锁的地下室，走进早已被废弃的碉堡大门，你会看见那个被灰尘封锁的旧时代的一角。那些书、雕像和海报，还有带着鲜明时代特征的服饰。它们在等待它们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主人，也在等待你。
**等你拂去岁月的浮灰，一个声音告诉你：我们曾经来过。**
**3** **我们爱你！**
从一个大脑空空啥都记不起来的废物条子，通过几天的探索，一步一步变回曾经那个“开罐器”神探——或者其他什么别的，只要你想——这期间你的警探会经历很多。在这座城市里你遇到的每一个人，形象都丰满得甚至让你有些无所适从，点击开始跟任何一个人的聊天，你都得做好一次半小时促膝长谈的心理准备。这也就注定了这部作品远不止是一堂简单的政治理论课。百万级的文本容量，足以塑造任何有血有肉的角色，足以让你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NPC，而是一种又一种的生活。
这是作者作为一个世界的造物主最大的野心，他也确实完成得无可挑剔。十几个小时的游戏时间里，也许你会有那么几次潸然泪下的经历，也许没有，但一定会有那么几句台词、几个场景击中你，你会真切地感觉到，这位警探和他遇到的这些人，真真正正地活过。
大多数的RPG游戏，总不吝于给玩家一种“我很重要”的错觉。糟糕的世界等待我去拯救，我的抉择对于这个世界的走向举足轻重。但《极乐迪斯科》不一样，在整个游戏进程中，你都会一再意识到，你扮演的警探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一点也不强大，也没人在乎，甚至自己都时常陷入自怨自艾的泥潭中。你的选择也基本不会对结局产生什么改变，只要你不死，故事总会被收束到那个唯一的最终舞台上去。到最后一切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无论是即将爆发的内战，还是那几个熟悉名字的死亡，也许时间上会因为你的努力有所推迟，但你知道这一切最终还是会来。于是在那么些天下来，真正被你改变了的，其实只有你自己。
我想这同样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之一：
**个人的命运对于整个大时代的变迁来说，如同一滴水汇入洋流，无足轻重，但对于人自己来说，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你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决定着你在故事的终章处能得到什么。**
在故事的最后，从探案开始就一直陪伴着你的副手——金曷城警督，会在你怒火中烧的同事们面前为你辩护。在这场演出中，他会对你在整个探案过程中每一个值得一提的表现进行一个总体的评价。在我的故事里，金警督形容我为一个忠诚的康米主义战士，但同时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和传统主义者。他很难理解我是如何将这几种迥异的思考同时在脑海里熔为一炉的。
对他来说这也许匪夷所思，然而我在看到这段话时，内心感到的却是一种释然：真实的我们不就是这样么？在这件事情上激进，在那件事情上又保守；在一些时候斗志昂扬，又在一些时候颓废消沉。意识形态的概念在我这位平凡警探的内心并非铁板一块，相比起那些从各色人嘴巴里听来的、连篇累牍的哲学思考和政治理念，更让我印象深刻的，往往还是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属于人类的温情的那些时刻。
我会记得那个书店老板的女儿，那个小骑士。她还太懵懂，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母亲压榨着所剩无几的童年，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同样是被压榨着的牺牲品。她只想为这个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于是拖着单薄的身板日复一日地站在书店门外的冷雨之中；
我会记得那个住在公寓里的女工人，有两个不在她身边的孩子和一个常年酗酒的丈夫。那个酒鬼没用又可恨，却依然是这个家庭的支柱，以至于当我将他的死讯带到这个家庭时，我忘不了这个一贯坚韧的女人失声的痛哭；
我会记得神秘动物学家女士，在我最像一摊烂泥的时候依然微笑着与我对话，甚至赠送了我在这个世界里得到的第一份礼物。我为她与她丈夫天真的梦想任劳任怨地奔波，现在我只想立即飞奔到她家门前告诉她，你说的那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我找到它了；
我会记得那个孤傲却又茫然的小艺术家，记得怀揣秘密的忧郁吸烟男子，记得贫民窟里给我提供免费房间的老太太，还有将宝贝标本送给第一次见面的我的小姑娘。
噢，当然，又怎么能忘了金。不离不弃的金，我最诚挚的伙伴。我会记得与他一起坐在秋千上等待潮水退去的时刻，记得在旅店的舞台上为他献歌一曲的时刻，记得一同乘着小艇从大教堂的背后驶过的时刻，更记得他真的试图用肉身为我挡下那颗凶险的子弹的时刻。给了我最多的爱与支持的，我的同袍。
是的，就是爱了，一切繁杂而永无止境的纷争的最终解答。在这个游戏里，世界是冷漠而充满恶意的，但在这冬夜的慢慢跋涉中，沿途却从未缺过星点照亮的火光。这个城市不一定爱你，但你总能遇见怀揣着善意的人，你们的交集也许只是一个擦肩而过时的对视，但有时这就足以温暖一颗绝望的心。他们给了你一种信念，这种信念不关乎宏大叙事，而是一种实感，让你想起，那些在庞大的政治概念中被模糊的面容背后，都有着活生生的呼吸与心跳。
ZA/UM是毫无疑问的左派，但相比起某些动辄就叫喊“不惜一切代价”的键政斗士来说，这些真正经历过沧桑巨变的时代亲历者，对于“人们究竟是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这件事，显然有着更加深刻的认识。《极乐迪斯科》的可贵之处在于，它蕴藏着鸿篇巨制级的哲学思辨和政治讨论，极其深刻的批判与自我批判。但最终它会引导你回到人本身，像举千钧之鼎拔地而起，落地时却轻柔得如一片羽毛。这会让你再一次审视自己，审视这每一页都写满了阶级斗争的历史，回想起我们不断地奋战直到今日，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游戏结束时的制作成员列表放到最后，你会看到ZA/UM的LOGO和他们的格言：人类，保持警惕；我们爱你。（Man kind, be vigilant; we
loved
you.）这篇浅尝辄止的玩后感很难写出这部杰作魅力之万一，但当你选择在一个夜晚踏上瑞瓦肖的土地，你最终也能感受到这份来自爱沙尼亚，来自遥远苏联的冷冽的爱。最后再借ZA/UM那封信中的吉言：
** “愿大家都能享受与《极乐迪斯科》为伴的时光，慢慢解开它那纤柔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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