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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16 16: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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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花香.菊花黄

原创 卢克文 [ 卢克文工作室 ](javascript:void\(0\);)

__ _ _ _ _

(今天在老家给母亲大人立碑,十二年弹指而过,重翻旧文,百感交集,这篇文章只为纪念母亲在世时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此公众号主题是财经时政,这样的散文文章本公众号只会出现这一次,只做留存,不为流量)





一.


起风的时候,灵堂的白纸便翻卷过来,哗啦啦地响。


从深圳到邵阳,从飞机到汽车,几经周转,下午三点时分方赶回祖屋,家门口已搭了简易的灵堂,未见门,便看见那些白幡。


奶奶坐在长椅上,用手支着前额,干枯的手臂上静脉暴突,耳朵不好使,未听见我的脚步声,旁边有乡亲喊她:“孙子回来了,孙子回来了。”她方抬起头,混浊的眼睛看着我,慌忙站起来,指了灵位说:“崽啊,过来磕头,先做三个揖。”


堂屋的正中央摆着一具漆黑的棺木,棺木前设了一张简陋的灵位,一台冰冻机发出微微的声响,草草加工的母亲的黑白遗像正对大门,正对着自己。


我跪下来,向着母亲的遗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便站起来,走到棺木的旁边,我摸着那黑沉沉的棺木,弯下腰轻轻地喊:


“姆妈我回来了,姆妈你听不听得到?”


棺木又粗又重,母亲躺在里面,没有作声。


我怕母亲听不见,我轻轻着敲着棺木,轻轻地再喊:


“姆妈我回来了,姆妈你听不听得到?”


母亲依旧没有作声,棺材里静悄悄的,我遂绝了念头,坐在棺木的旁边,喃喃地和她说话。


棺木下点了一盏长生灯,黄色的香油宛若流金,灯火微明,却始终不灭。


父亲从烈日下走进屋来,见到我归来,招呼我去见一下对面的大姨。


大姨架着二郎腿坐在对面的堂屋里,不敢进祖屋来------
他身上有病,怕犯了忌讳,见到我过来,只是伸出指头,一摇一摇着说:“你个伢子好不懂事,这么不晓规矩,孝子进门来,要先放炮仗……”他喃喃着交待了一下礼俗,我默默着听他讲,只是恩恩呀呀地点头。大姨讲了许久,最后交待说,“你娘是昨晚过世,我们等你回来,好多事不消办,等会头件大事,便是去开山……”


我轻轻点头,未做维拗,前坪里有人摇动手柄,将水井里的凉水抽上来,夏日里极干燥的天气,水声哗哗地响,乡野四里,听得分外清晰。


那水声清脆,宛若母亲的笑声,我低下头,这般想。

二.


只说了一会话,妹妹尚未到家,父亲在屋檐下摆弄那台借来的破音箱,高悬在灵棚上的喇叭发出刺耳的声响,父亲用力拍了拍机器,喇叭里便传来咿咿呀呀唱歌的声音,歌曲诡异,该是八十年代的风格,也不知这种磁带到哪里寻来,早如出土文化般具有史料价值,大姨慢悠悠抽了一口烟,慢悠悠着说:


“要闹热,人过世了,一定要闹热……”


风水先生过来的时候,赶来打井的人也到齐了,按这里的规矩,父亲是不可以上山的,四叔便在前方带路,备了米酒、活鸡、熟肉、香烛、鞭炮等事物,领着众人上了祖坟山。风水先生挺着大黑黝黝的大肚子走在最前方,身上背了一些古怪事物,趿了一双拖鞋,踢踏踢踏着走在前面。


上得山来,先寻到祖父的新坟------
爷爷过逝不过三月,新翻的泥土,尚没有立碑,地上到处是黑健的大蚂蚁爬来爬去,我们站在那里,头顶烈日,脚踏黄土,四叔把手一指道:“你是孝子,你来开山选地。”


乡下规矩极多,我指了几块地,四叔只是摇头:


“这块地不可以,人家做了记号。”


“这块太高,新坟要在你爷爷的下方。”


“这里更不成,挨着人家的田地,别人百年之后,留着有用……”


最后我让四叔来选,他指着祖父右下方的一块地做了决定:“这里该是可以,如果没有旧坟,就选这里。”


打井的几位叔伯便取了镰刀锄头,弯下腰把那地上的杂草树蔓连根清理,他们的皮肤又黑又紧,发出古铜的光泽,太阳暴晒,只一会便汗透衣裤,叔伯们极是认真,我取了锄头要去帮忙,四叔夺了过去说:“这里不要你来,你哪里会得这些。”我便空了手,戴了斗笠站在旁边看众人忙活。


待得清理完草木,空出一片新地来,打井的叔伯们便倚着锄头站在两侧,风水先生取出一个八卦罗盘,算对了位置,手指对面山峦对我说:“你看这座坟透光好,对面大山一层层往上走,平步青云,大吉大利。”又取了白线,和四叔测定了方位,动土之前,祭上米酒、熟肉、香烛,再把活鸡捉将过来,扯尽喉上鸡毛,又生怕那四叔不晓事理,不住提醒道:“现在莫放炮仗,看我杀了鸡,再放莫迟。”从竹栏里取出菜刀,一刀将活鸡喉管割断,四叔慌忙点燃炮竹,噼哩啪啦地响,泥土飞溅,响声震耳,风水先生拎着鸡绕新土走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隐隐约约尽是一些道家诸仙的名头,鸡血滴滴答答一路掉将下来,将黄土浸得红透,先生走回香烛前,将公鸡抛却到正前方,嘴里念叼不绝,他速度奇快,我听不清晰,每念一句话语,旁边那打井的叔伯便作声相和,连番念了五六句,旁人连应了五六声,先生抬起头看了看公鸡垂死扑翅的地方,点了点头说:“现在可以打井了。”


叔伯们便开始动手挖土,此时方知打井便是挖坟的意思,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想着这便是永远埋葬母亲的地方,一时凄凉,一时心酸,四叔过来道:“现在下山吧,他们打井要几天时间呢。”





下得坟山,妹妹早在堂屋棺材旁候着,眼睛红肿,早哭过一回,见得我回来,牵了我手,却不说话,我们守在棺木边,陪着母亲静静坐在那里,痴痴呆呆,一言不发,几个老人走了进来,指指点点道:“哪有这样的不孝子孙,母亲没了竟然不哭,只晓得坐在那里……”


但后来的事,也许更让他们惊诧了。


开完山之后,便要烧艾草,傍晚时分,父亲带了我们出门,携了母亲生前用过的被褥衣裳,到不远处的马路边焚烧,几个乡亲一同前往,路上不住叮嘱我和妹妹:“呆会一定要哭啊,一定要哭啊,你们不哭,你妈在阴间拿不到衣裳穿。”我和妹妹互望一眼,不置可否。稻草点燃的时候,我和妹妹呆呆站在火焰旁,一声儿也没作,乡亲在一旁急道:“你快哭啊,你快哭啊,你一定要哭的,你看你这个妹子,别人爹妈死的时候,哭得在地上打滚子……”东西烧完后,我们依旧没有哭,几个乡亲收拾了祭品,走在前面,冷冷道:“好不知规矩的两兄妹,一滴眼泪都没掉……”


这仅仅是个开始。


到了晚上,三叔三娘叫我到堂屋门口,打了电筒说:“今晚带你去各家各户走走,你妈办丧事,全村人都要来帮忙,你见了人家,就要下跪,见一家,跪一家……”我条件反射般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里迅速闪过各自词汇:封建、自由、平等、开放、愚昧……我十岁便离开这座村子,十五年来只回来过几次,现在却要对这些陌生人见面就跪?脑子里的词语激发了我的斗志,我立在那里,摇着手大声说:“下跪?什么年代了还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


话没有说完,亲戚们便一窝蜂地涌了上来,三叔三娘四叔四娘大姑姑二姑姑奶奶……他们围着我,伸出手指来指指点点说:


“你不跪,别人就不来帮你抬棺!”


“你母亲出不了堂,上不得山,看你怎么有脸做人!”


“村里面哪家哪户死了人不去跪的,家家户户都要跪遍!”


“你是孝子诶,你不跪谁跪……”


辩论永远是不会有结果的,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念过几本书,上门跪人这种事,便是打断我的腿,也是万万不去做的,亲戚们轮流展开了几番轮攻,唾沫都溅到了我脸皮上。


“不跪!坚决不跪!”


前面是荒废的马路,后方是灵堂的棺木,我直直地站在那里,气涨涨着鼓着劲,寸步也不做退让。


亲戚们没了法子,他们总不能按着我的头去跪,他们抱着手在马路边商量,不知道事情该如何了解。


毕竟是为了母亲,最后,我还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我就给大家鞠躬吧,去一家,鞠一个躬。”





纵然只是鞠躬,却也是一件苦差事,走遍全村上上下下上百户人家,要一家一家的敲门,一户也不能错过,便是人家睡着了,也要惊天动地的将对方擂醒过来。


\------“少不得这个过场,”三叔说,“上回你爷爷去世,有几户睡着了没去叫,乡亲就在背后说闲话。


我从不知道在这个小村子生活,竟如此谨慎小心。


村子的人我已经不认识几个,见了人,不管老幼,三叔向人家交待几句,递上烟:“这是我二哥的儿子,他娘没了,过来吵烦啦。”我便要趁着他话语里的余温未散,赶紧上前边鞠躬边说:“我姆妈这次过世,吵烦大家了,大家多多见谅。”乡亲们或有人上前搀扶,或有人无动于衷,或有人点头应声,他们会接过烟,意味深长地静立半晌,然后说:“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个队上的人,哪家没个红白喜事……”


我一路走,一路和三叔重复着说过的话语和动作,待得走完半个村子,已是深夜,脚上面已起了一个大水泡。


“明夜里继续,”三叔最后说,“你今天不下跪,有些老人很不满意……”





道士是头天下午就来的,初进来四个人,下了摩托,顶着日头走进堂屋,他们穿着平日里的T恤衬衣,仿佛平常人家的子弟,走进来东看西看,我们均没留意,待得他们说话,方知是来了做法事的师傅,父亲忙上前迎着,递烟递水。


道士们绕着堂屋走了几圈,开始拿出事物妆点四周,有天师画像,有锣鼓锁呐,有香烛纸钱,夜色铺开的时候,道士们便先是一轮念经超度,乒乒乓乓一阵敲一阵吹,歇一阵子,再取来一具绿色的招魂幡,递到我手里,引着我与妹妹,以及妹妹男友绕着棺木转圈,此时也终于换上他们的职业装
------
一身黑色的长袖道袍,轮流上前引阵,一边走,一边喃喃念经,每转一圈,便要朝母亲灵位鞠一个躬,锣鼓喧天里,我尖着耳朵听他们念经的声音,也很难听明白在念叼些什么。


这些道士里竟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刚刚发育成形的样子,穿了件伪造的劣制阿迪达斯的T恤,一条七分裤,身材矮健,会点鼓、会打罄、会敲锣、会念经,独独不能吹锁呐,也没有资格正式穿上那件道袍作法
------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做了五六天法事,竟从未见他换过一次衣裳------现在的道士,果然一代比一代有些名堂。


那少年每次引着我们绕圈时,懒洋洋走在前面边走边唱,拖鞋一哒一哒的,声音也一哒一哒的,心神不定,时常觑着眼去看我扔在椅上的破电脑,每次跟在他的身后,我都十分小心在意,生怕踩着了他的脚跟,他念经的声音尚未炉火纯青,因为仔细听,还是能分辨出他在吟诵些什么,当他一只手拿竹片点着罄,一只脚懒散散支拄着站在灵位前,我终于听明白了他的经句:


八月桂花香

九月菊花黄
童子拜观音
铭记爹和娘
……





因为是做设计出身,我极度无法忍受母亲那用身份证扫描下来的遗像,画面粗糙模糊,PS的痕迹生硬突出,想起自己相机里尚有母亲生前为她拍的照片,相询了镇上照相馆的位置,便徒步去镇上找寻。


做了一辈子平面设计,想不到竟有一天拿来为母亲设计遗像。


走到半路的时候,有一个妇人忽然隔着马路叫我:


“伢子,等一下,等一下,有事问你。”


我停下步子,等着她过来说话。


那妇人一步一踹着穿过马路,走了过来,她说:“你是卢家冲的吗?”


“不是。”


“那你是业家庭的?”


“是的。”


“噢,听说你姆妈病了,对不对?现在如何了?”


我发觉她有点明知故问的味道了,我微微有些生气了:“我姆妈已经去世了。”


“哎哟喂,你看看,听得我半边手臂都麻了,”那妇人一只手抓住手臂,在烈日眯起眼睛来,这般说,“我家男人也得了癌症,肺癌啊,屋里人一直瞒着他,你说说,这个病这么难治,你姆妈花了那么多钱,都治不好,我家男人,吵着闹着要治,医生说是晚期,没得治了,他硬是要去医院,他还不晓得是癌症,他也怕死得紧……”


“如果真是晚期,只怕很难治。”我告诉她,“花再多的钱,只怕也没有办法。”


“是啊是啊,”那妇人赶紧附和,“我们屋里哪有这么多钱来治,你看这个怪病,哪里有地方治得好,他硬是要治,屋里又没得钱……你说说看,我们都怎么办才好?”


这个问题本来不该问我,但既然问了,我就得给个回答。


我微微想了想,我说:


“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坦然面对吧。”





我不知道这个妇人有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们在不同的轨道里生活,纵是同一种语言,也会有不同的分野。


每天日落降临的时候,父亲便让我点一枝红烛,插在烧艾草的地方。


“天要黑了,你姆妈怕不认得路,你点了香在那里,你姆妈就不怕了,好回来拿衣服。”


每次点好了红烛,我都会坐在母亲衣物焚烧过的杂草堆边,在开满白色小野菊的地方,我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旁边有乡亲走过说话,我也只是随口答应。


我会坐上很久很久,每次看着西边的太阳一点一点地向彩云深处沉没,看着天色一丝一丝地黯淡下来,每次听到远方牛羊的叫声隐隐传来,每次闻到清新的草木香气,我都会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母亲不在了,母亲永远永远都不在了。


然而回到堂屋,坐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听到奶奶在悄声对别人说:“你看我孙子好孝顺着,他坐在母亲烧艾草的地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人叫他走,他也只说要陪姆妈……”


我微微有些惊诧,却也有些无可奈何。


在这个村里,似乎容不得任何人拥有隐私。





和父亲轮流为母亲守灵,我守上半夜,父亲守下半夜,我怕自己睡着,总是寻着些电影来看,顺手打打小游戏,最静最静的时候,灵堂里只有自己的心跳与父亲的鼾声,孤零零的夜里,屋外有凉风袭过时,那白幡便依旧刷刷的响。


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白天总是往椅上一靠,稀里糊涂便睡着过去。


那天上午刚闭了眼,妹妹便将我摇醒过来,她和男友站在旁边,很小心很小心地对我说:“我们有些事,商量商量。”


“什么事?”我从藤椅上坐将起来。


“村子里的人都在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没礼貌,上门上户居然不跪的,还说你装大,见了好些人也不叫。”


“哦。”


我随口答应一声,继续往藤椅上靠------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跪的,离村十五年,我认得的人可以用手指数清,哪里识得谁是谁。


我伺候不起这些人敏感的自尊。


妹妹又说:“大家都坐在那说你了,那个写祭文的尤其生气,说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孝子……”


“让他们说吧。”我挥了挥手------我知道有些事情,和他们永远也无法沟通。


干脆不要沟通。


“四娘说你没叫她,不来帮忙了,三娘气岔岔的,说有力要一起出,今天也没来了,她从马路上过去,我们叫她,她只说:等到忙了叫我啊……”


“哦。”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看我们笑话了,你就去给大家跪一下,挨家挨户补回来……棺木上山,一定要乡亲来抬来的,这种事不吉利,花钱也请不到人。”


我霍地站起来,冷冷说:“要我跪?不可能!做了孝子就不要人格了么?我这么多年书白念了么?挨家挨户去跪……他妈的什么封建礼俗都想老子来循规蹈矩,乡俗?乡俗就是对的么?回礼下跪那是礼节,找上门去跪就事关人格,愿意帮忙的我感激不尽,铭记在心,要是帮忙就为了这个跪…….妈的什么年代了,居然还讲这种排场!”


我气愤不过,叽叽歪歪连脏话一并吐将出来,坐在灵堂前的老人们被我的声音骇得一跳,不住伸长脖子来看。


“你斗不过他们的。”妹妹男友说,“这里的唾沫星子淹得死人,我父亲五十岁时,也曾经挨家挨户去跪过……”


“那是你父亲!我是我!心存感激,就一定要自降人格吗?”我大声嚷嚷着,离开堂屋,叉着手站到外面的灵堂前。


过了良久良久,妹妹走出来,说:“你再不跪,就没人肯抬棺木上山了,难不成你叫母亲一直摆在堂屋里?母亲死在这里,还不就是为了葬到祖坟山上……大家都在看笑话了,你就跪一下…..”


“那就摆在这里,一直摆在这里!”


我的倔脾气开始发作了。


“你什么话?妈千辛万苦从云南回来,不就是为了可以土葬么?你连妈最后的愿望也不肯理,你这么不孝……”


“那就当我不孝!为什么土葬?为什么要回到这个村里来?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把我烧了,骨灰洒到大海去!”


“呸呸呸,你又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你懵了么?“


“花这么多钱土葬……家里的经济都已经崩溃了!厚养薄葬、厚养薄葬,姆妈生前生病的时候,我们几时没伺候好她?去世了可不可以简朴一点?开山、烧艾草、超渡、点香、定针……这些东西有完没完?从去年姆妈生病,我每个月都在找人借钱,到处找人借,朋友都借遍了,每个月都扳着指头过活,平均一个月一万多的医疗费,我们这种穷人家哪里撑得住……欠债就算应该,又何必受这些乡俗的折磨,妈,你可不可以放过我们!你可不可以放过我们!”我越说越是气愤,越说越是激动,我感到四下里都是倒刺,村子里的人仿佛一拥而上,他们捉住我的手,缚住我的脚,千千万万个声音在耳边讥笑说:“跪啊!你想安心办完丧事,就跪下来……”


我摘下眼镜,气血冲顶,突然举起头来,使尽气力,对着灵堂里的八仙桌“怦怦怦”连撞三下。


响声惊动了四周,坐在小卖部前说三道四的乡亲骇得站了起来,面面相觑,这些人被我的举动吓得一惊,不知所语,妹妹和她男友惊呼一声,抱住我额头,父亲和奶奶从堂屋里跑将出来,惊得脸色发青,父亲抓住我手掌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癫了么?”


奶奶在一旁摇着扇子说:“你看你这个崽,你看你这个崽……”


那些乡亲也围了过来,呆若木鸡远远看着。


我摆了摆手,挣脱大家的束缚,我不知该大笑三声,还是该大哭三声,我握紧拳头,立定在原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下结论:


“不愿来抬棺,就火葬!跪,绝不可能!”





然而经这番一闹,乡亲们竟没有再议论上门下跪的事,我疯狂的举动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他们被我吓得不轻,遂也不来相逼。


离母亲上山还有两天时,便开始要披麻带孝。


洁白的粗麻木,套在身上绑好,再使一片箍了头,白布拖到地方可,腰上再束一条稻草绳子,便是孝子的装扮。


堂屋里四处新挂了十殿阎罗的画像,棺木上也堆放了纸人,四周放了十几个煤球,插满香烛,又使小碟装了大米,大米里供着鸡蛋。


然后,真正的仪式开始了。


念祭文、上祭品、上香、诵经、超渡、迎客、还礼……客人一批批的来,一批批的去,见到有人上祭,我便低下头,跪在棺木边的纸钱上,叩首行礼。


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到了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法事一直做到凌晨三点,道士们方歇了锣鼓,将棺木上一应事物全部清除,问明了母亲去世的时辰,便取来石灰,仔仔细细洒在棺木四周,棺木的正中央的地上,却写了“破狱”两个大字。村里有帮事的乡亲使石灰拌了香油不住搅拌,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奇怪的气味。


村子里一些老人很神奇地在这个时间出现,他们摇着蒲扇,一颤一颤地走到了堂屋门口,他们互相点着头,互相问好说:“好精神啊。”


“这话说得好,你也好精神啊,来看破狱?”


“哎,来看破狱,听说呆会还要开棺……”


道士们用石灰写好繁字,开始在棺材的五角放置瓦片,有老人拉了我过去,叮嘱说:“等下你要赤了脚,跟着道士走,道士念经的时候,你就把姆妈的遗像放在瓦片旁边,等到道士一剑把瓦片劈断,要马上把遗像捧起来。千万莫弄错了,瓦片一断,马上马上就要捧起遗像。”


我不住点头,脱去鞋袜,捧了母亲遗像走进石灰带------那头布太长,略动一下,便会踩到脚底,行动极是不便------
那道士也赤了脚,手捏一柄短剑,领着我揖首拜过,绕棺木急走四五回,站在右手角上,用剑一指地上,我便将母亲遗像靠棺木边上,双膝跪倒,道士口里念念有词,剑尖凌空绕出几碗菜花,手腕一切,当一声将瓦片劈成碎片,我马上将遗像抱入怀中,还未站起,旁边有人伸出香来,往瓦片中一凑,硝烟四起,劈哩啪啦炮竹炸开,不想那瓦片里竟藏有硝石鞭炮,我骇得一跳,退开几步,道士举剑乱舞,和另外两人在棺木前呈“X”形似穿花蝴蝶张开手臂一气乱舞,旁边锣鼓大响,节奏急促,三位道士急走不停,双手若太极般大开大阖,状若疯癫,来回穿插不歇。


主祭的道士舞过一阵,走出阵来,又去斩第二块瓦片,如此重复数次,我也渐通门道,该走时走,该放时放,慌乱稍去,待到五片依次斩完,道士又使竹篮装了鞭炮香烛,拜过之后,直接放堂屋点燃,到此为止,破狱方全部了结,道士歇了口气,打了瓢水,站在堂屋前冲脚,旁边有老人说:“破狱做完了,下面要开棺了。”





终于要开棺了。


终于要见母亲最后一面了。


主祭道士穿好鞋袜,端端正正在棺木前复又念了一段经文,撤到一旁,几位乡亲上前熄了冰冻机,移到墙角,又把棺木严合处的透明胶一一撕去,三两人一起使劲,齐力移开棺盖。


我和妹妹默默走至棺木旁边,只见母亲容颜如旧,着了一件深色寿色,使圆帽包了头发,竟似甜睡一般。


妹妹手抚棺木,嘶声喊道:“姆妈,姆妈。”


我手抚棺木,嘶声喊道:“姆妈,姆妈。”


只喊得三两句,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两个人一齐跪倒,一齐呆呆看着棺木里母亲。


棺材里冻气一散,母亲的皮肤上缓缓湛出些水珠来,脸色微润,与生前一般如二,忽然之间,母亲生前一颦一笑,一怒一喜,尽从心头掠过,二十多年来的喜怒哀怨、欢快忧愁,皆从心底涌起,现下她虽在眼前,却自天人永隔,永远永远也不会说一句话,永远永远也不会作一句声,当下再也忍受不住,扶住棺木,鼻子一酸,眼泪簌簌直落而下,禁不住失声痛哭。


妹妹哭了一阵,擦干眼泪,说:“你看看妈还有没有呼吸,他们定是弄错了,妈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他们一定弄错了,你看妈睡得这么安稳。”


我站将起来,伸出指头,探了探母亲鼻吸,我回过头,对妹妹说:“没有了。”


妹妹复又哇一声痛哭,眼泪扑簌簌地掉。


外面那些老人见得,各自笑着说:“你看这兄妹硬是……还去看娘有没有呼吸?”


“要是还有呼吸,那就是神仙转世了。”


老人们指指点点一番,各自近前来,凑过脖子望母亲的遗体看了一回,遂又聚到堂屋前的板凳上,议论纷纷道:


“还是冰冻好嘛,你看她就像困觉一般。”


“打防腐针还要割肉,生前受罪,死后还受罪,还是冰冻好。”


“我百年之后,也要用冰冻……”


此时此刻,我方明白这些老人半夜聚来的用意。


乡亲开始用拌了香油的石灰涂在棺材边沿,又把备好的银饰放入母亲嘴里,将一柄竹刀握在母亲手中,在棺材边撒了些米粒,起声说:“封棺。”


乡亲们开始去搬棺盖,道士们锁呐锣鼓齐响,主祭站在灵位前念念有词,我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严严实实封进棺材,眼睁睁看着乡亲往棺木四周打铆钉,虽是盛夏,凌晨的冷风却吹得我遍体冰凉,心下凄然,竟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出殡前,看到一个妇人走到妹妹身边,不住声地说:“妹子我跟你说,等下你姆妈出门,你要哭啊,还要在地上打滚子,哭得越凶越好,这里的乡俗……”


妹妹板着脸瞪着眼睛看着她,一脸的不屑。


母亲出殡时,请来了两支乐队,一支打鼓,一支吹号,还有五个人扮作唐僧、悟空、八戒、沙僧、妖精的,走在队伍前面插科打诨,那一日炎热异常,村里的人都出来围看,送殡的队伍只走出半里路程,汗水便延身直淌。


有专门的乡亲守在我周围领路,我抱着自己亲手设计的母亲遗像,只许低着头走,不能快,也不能慢,逢桥遇弯,还须低头倒行,过得一段,乡亲便扯住我停下来,扬长声音朝后方喊:


“前面的孝子拦路咧------”


后面抬棺的乡亲便齐声回应:


“后面的队伍快走咧------”


每走一段路,便有亲友拦路设祭,送殡的队伍便要停下来,司仪复要用奇怪的腔调重念一番祭文,我只是伏在地上,一路跪拜还礼,按村里的规矩,上山前需绕全村一周,只走得一半,我已汗透全身,抬棺木的乡亲自不必说,司仪逢到设祭的亲友,祭文也省除了,整支队伍便在鼓乐声里,在鞭炮声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前进。


然而这还不是最为艰难的,上山时方知山道崎岖,我单人孤身,也要一步一停,慎防摔倒,乡亲们抬着沉重的棺木,在只容两人并行的山路上缓缓推进,待我到得山坡,棺材方上了一半,便要跪在原地等候棺木,幸得人多力大,众人齐心携力,喊着号子,总算把棺材抬上山坡。


得到祖坟时,那坟丘果已挖好,四下里泥土松软,坟茔繁多,走在前面的乡亲有几人没收住脚,差点滚倒在地,我低伏地上,心下却为自己原先的倔强微生歉疚:“早知这般辛苦,上门向这些乡亲一跪,也是理所当然……”


棺木放入深井,乐队与队伍放过鞭炮,三三两两开始下山,我与妹妹一直跪到众人离去,绕深井连转了三圈,方才依乡亲叮嘱,各折了一枝松树枝下山。


祖坟山上开满了白色的小野菊,放眼望去,一片绿,一片白。分外好看。


姆妈,你看到没有?


十一


妹妹和男友在当天下午便回了广东,我做完定针的仪式,次日早起赶上了回深圳的汽车。


汽车一路颠簸,这些天实在倦得厉害,不一会便沉沉睡去。快到湘粤交界处,慢悠悠醒将过来,看到窗外大片大片的白色野菊,在阳光下,在山坡上骄傲的生长。


忽然之间,想起那趿着拖鞋的小道士,一只手点着罄儿,叉开一条腿来,慢腾腾地唱:


八月桂花香
九月菊花黄
童子拜观音
铭记爹和娘
……


心下一酸,眼泪又落将下来。


十二
母亲大人千古,不孝儿叩首。


2007-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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